君子如珩

【刺客列传2】【执离】长安

这是我的第二个刺客列传脑洞文,是从执离湖心亭上比剑衍生而来的,这篇文特别难产,陆陆续续肝了十几天才成文,本想写的更加才情无双些,奈何水平有限,也只能写出如此庸碌的效果了。给它起名为长安,是希望我最爱的执离能够执手相对,一世长安之意。大家凑合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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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天旧历七十一年,五月初七,立夏,

天气有些热,慕容离踱着步子慢慢走上湖心亭侧的廊桥,与那人约在午时,他还未来,慕容离也不着急,只默默地瞅着脚下湖里被脚步惊起的锦鲤发呆,手指无意识的搅着萧尾的穗子。

天权国地处均天以北,与南方之地的瑶光不同。瑶光日照时间长,常年阳光明媚,四季如春,即使在寒冬时节也能看到各色鲜花竞相绽放。天权气候却四时分明,尤其是在这昱照山下。

天权的子民们都传,昱照山钟灵毓秀,比那天玑的云梦泽有过之而无不及。旧日里一年到头每每能看到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从中垣各地赶来,在此地春看桃花秋赏月夏观烟雨冬听雪。那时那人对他说,阿离如此谪仙一般的人物,又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怎能被那些凡夫俗物比了下去?于是便派人在此建了这湖心小筑。

彼时他是天权国主堂堂九五之尊,自己是他御赐的兰台令位同御史中丞。一个人君一个人臣受万民敬仰,却常常在政事不甚繁忙之际瞒着侍卫从宫墙后院偷溜出来到这湖心亭小憩,气的太傅直跳脚。因着每次都是偷着出来没个人伺候吃食,凡事都需得自己亲自动手,那人前前后后已不知将这亭子的后厨房炸了几回,炸了又修,修了再炸,这亭子现今还能完好无损的立在这也着实不容易。忆起旧时与那人在一起的欢乐时光,慕容离不由得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慕容离身形略晃了晃仍站着没动也不看他,手心忽然有点出汗。

“慕容国主今日约本王来此不会是看风景的吧?可惜,现今本王没有这个闲情雅致”

执明着一身玄色织金卷云纹长袍顺着廊桥走过来,远远的就看到慕容离站在水榭边上对着池里的锦鲤发呆,一头青丝随风飘动美得不真实。这个湖心小筑是当年自己为了讨他欢心特意让匠人造的,现今重回故地感慨良多执明没来由的有些烦躁,开口无好话。

慕容离侧过身来,望着他略笑了笑,似是并不在意。

“王上,我已将文书拟成,不日我瑶光的使臣就会将印信送至天权,自此开阳可属你天权了。”

“哦?慕容国主当真舍得?”

执明心中一颤,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当今天下只剩瑶光天权二国,天权富庶,兵强马壮,那开阳不过小小一郡,要来也无甚用处。那日在向煦台他不过试他一试,却没想他现下真的眼也不眨的就将开阳奉与自己。执明有点不知所措,心里慌得很,难道他。。。

“有何不舍,昔年我失路之时蒙王上收留在天权锦衣玉食照顾有加,后我虽流落南宿,可此情不敢忘,莫要说这小小的开阳,但凡我有的,哪怕是这天下,王上想要,我。。。我也。。。”

慕容离顿了顿,一张脸并脖子耳朵都红了,一句话最后也没说完,但是他想,那人一向与自己心意相通,此番应该懂了。

一行白鹭排着队从头顶上斜斜的飞过去,叫声嘹亮。执明有点愣,千百个念头排着队从执明的脑中翻涌而过,一下子他竟没反应过来慕容离此番话的深意。瑶光的国土现今已扩张至昱照山外,若他真的想要的不只这天下,若天下归心。。那自己与他或许。。。执明想了想,决定再试他一试。

“那日在向煦台上,慕容国主与本王提及共主之法,本王觉得也无不可。不过刚才慕容国主说,但凡你有的,只要本王想要便都可双手奉上,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

“既然如此,慕容国主便将瑶光归于我天权,如何?”

慕容离顿了一下没有说话,他一向知道执明此人说话做事皆不按章法而来常出乎人意料之外,但他仍未料及此刻他会如此丝毫不加掩饰的开口问自己要了瑶光。执明赤子心性,本是最适合做天下共主之人,这一点自己初入天权之时便已明了。可偏昨夜方夜来报,说天枢旧臣在瑶光安插了一批细作,详情还未可知,若那细作是为暗杀自己而来,此时将瑶光归于天权只怕会将他置于生死之地。可若不应。。。慕容离皱皱眉,进退两难。

水榭外廊桥边,执明逆光负手而立,他十指于背后紧紧的扯着织金滚边的袖口,手心里的汗濡湿了玄色的袍子。慕容离于他不远处蹙眉站着,良久不语,执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终究不过又是在利用自己的感情罢了。

“我。。。。”

“慕容国主大可不必说了!本王心下已明了!”

执明冷哼一声,拂拂袖转身就要走,慕容离忙一个疾步将他挡住。

“执明,莫走,你听我说。。。”

“慕容国主还有何话说,本王不得不称赞一句,慕容国主当真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说什么将天下与我也无妨,现下又后悔了?”

“不是,执明,你听我解释”

“还有甚可解释?慕容离,本王最后悔的就是当年让莫澜引你入宫被你所迷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后又被你卷入这乱世之中,惹的民不聊生,将太傅和子煜置于生死之地枉送了性命!”

一想到太傅和子煜当年惨死军中之事,执明仍无法释怀,言语中竟口不择言起来。慕容离一张俊脸霎时惨白无状,眼眶顷刻红了。

“执明,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怨你?只怕慕容国主太抬举自己了吧,本王只是后悔,后悔当年我太傻,忘了自己也是一国之主,竟将一副真心都付与了你这无心之人。”

恶语相向如凌迟,慕容离心口一痛一时竟不知从何解释,心里甚至有些气他如此误解自己,声音也冷了。

“无心之人?好,既然王上说我是无心之人。那我且问王上。
当年诸侯并起列国纷争之时,四国至浮玉山祭天,彼时其他三国闹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为何偏你天权保得一时安宁?
后来南宿天权合力围打天璇,天璇偷袭你营帐,那毓骁迟迟不愿施以援手,王上命悬一线,是谁遣方夜救王上于险境的?
再后来,再后来天权威将军叛乱犯上,王上困于危局险些死于奸人之手,我可有弃王上于不顾?”

“呵。。。你不说天璇却罢,今日说起,当日我与那南宿王合力围攻天璇之事,却实在是慕容国主好算计啊!可见慕容国主这一副倾城之色,不但将本王迷了,连那南宿王也被迷的神魂颠倒罢?”

“你!!”慕容离跺了跺脚,将牙咬了两三回,面色惨白,被执明一番话噎的半晌无语。转念想想,又放缓了语气。

“执明,乱世浮沉,瑶光灭国非我所愿,我亦有我的苦处,我知你为太傅和子煜一事怨我,可那事实非我故意为之。。。”

“不许你叫他们的名字!!”

听他提起太傅和子煜,执明霎时咆哮起来,一阵大风吹过,他眼眶通红面色狰狞一头乌发纷飞如同鬼魅。

“慕容离!当日若不是你使计,太傅又怎会限于险境最终自刎而死,还有子煜。。。。子煜他。。。。那日若不是你迟不发兵来援,你可知道本应身死军中的是本王?本应在旗杆上暴尸三日的也应是本王?他们二人皆因你的算计筹谋为本王而死,你让本王如何自处?你有什么资格叫他们的名字?
慕容离,你想让本王不怨,可以。。。你让太傅活过来,你让子煜活过来,前尘旧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

一片乌云飘过来,遮天蔽日,似是有大雨将至。廊桥上,慕容离头微微低垂,羽扇般的睫毛遮挡着他的双眼,光线有些暗执明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执明觉得慕容离似乎哭了。

慕容离半晌没有说话,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若不是今日他下定了决心要向执明说明一切,他亦不会知道执明的心里竟已对自己怨怼至此。他的心里藏着这么多的误会这么多的恨,甚至还住进去了另一个人。子煜,子煜,在自己不知道的时日里,那人在他心里竟已如此之重。

“执明。。。你对那子煜。。。在你心里,子煜如何?我亦如何?”

执明心里一跳,想到子煜还是有些无法释怀。子煜是朋友,如兄长,是兄弟,他一个异国的小王爷只身来到天权,却最终为了自己战死沙场。人非草木,旧日执明养的鸟死了他亦会伤心几日,更何况是个对自己以命相付的活人。先时,执明不是不知他对自己的心意,可执明亦知道,此生他的心意自己终究是无法回应,亦终究是亏欠了他。

而慕容离不同,得一人相守,伴一世终老,他慕容离机关算尽也好,心狠手辣也罢,即使自己恨过他,怨过他,此生自己心里除了他却实在是无法再放下第二个人了。可他却偏。。。执明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出息,便赌气似的回他,

“子煜。。。永远在本王心里。。。至于你慕容国主,不过是无心无情之人罢了。”

慕容离身子颤了一下,顿了两秒,突然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凄厉如同战场上将死之人的悲鸣,执明分明看见他脸上泪雨滂沱一副绝望的神色。

“哈哈哈哈。好,执明国主,你好的很!本王就是无心无情之人,你说得对。。当初太傅和子煜之事就是我故意设计为之。。。那又如何,乱世之中死个人算得了什么,我瑶光一城之人尽皆亡了,你天权死个将军又算的上甚?”

执明的话说的太重太伤,慕容离一时气极,便满口胡言乱语起来。他一向如此对别人狠亦自己绝,杀敌一百自损三千,仿佛现下争得这一时之气便可与那人相安无事。

“慕容离。。。你住口!”

“住口?我为何要住口?你那天权的将军不过是个异邦之人却在天权独揽大权,我早就看他不顺眼,我就是特特的算计了他,那又如何?”

“慕容离,你莫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执明国主,放眼这天下,只要我慕容离想要,这天下就是我的,我就是欺你了,那又如何?我只恨当初自己没早点结果了你那子煜将军,以至于之后平添出这许多事端来。”

“慕容离!!!”

执明真的恼了,一道寒光掠过星铭剑出鞘,三尺清光直指慕容离而来。

天权富庶,执明自小就被一王宫的人拥着如珠似宝的养大,连个长命锁都没得带过,现下被气急了拔剑而来,慕容离知他打不过自己,也未曾想过要与他刀剑相向,便连剑都未拔,只持萧与他对了几招,却没想他下盘极稳,招招凌厉透着杀机,全然不是当年自己在天权时那混吃等死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他。。。竟骗了自己?慕容离一个恍神,星铭剑穿胸而过。

时间仿佛静止了,天地万物一片静谧,一缕天光从遮天的云层中照射下来。

慕容离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当胸而过的长剑,鲜红的血液顺着泛着青光的剑刃流成一条血线与朱红色的剑柄融为一体。他想起当年星铭剑初铸成时,这剑柄上的红色丝线还是执明赖着他亲手绕上去的。只因那人说,红色是阿离的颜色,本王要时时刻刻与阿离一处。而今。。。往事不可追,慕容离心中突然无限悲凉。

“阿离。。。。阿离本王不是有心的,阿离你怎么样?”

看着没入慕容离胸口的长剑,执明顿时慌了,忙松了手一个箭步要冲上来。执明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他明知慕容离说的是气话,可自己怎么就忍不住对他刀剑相向,还失手伤了他?

慕容离凄凄的一笑,抬臂举起长萧将冲过来的执明抵在身前不远处,另一只手竟直接握上露在身外的剑刃像是想要将胸前的长剑硬生生拔出来。执明大骇。。

“阿离!!!不要!!!”

话未说完,便见慕容离空手将长剑直抽了出来,执明清楚的听到了利刃割破手掌和划过肌肉的钝声,有什么东西,顺着破损的衣襟掉了出来,一声脆响。

执明低头,竟是当年在天权时他亲手给慕容离磨的那只血玉簪子,想是他多年都贴心藏着,是以刚才那剑刺伤他时便将衣襟内藏着的簪子生生的劈成了两段。

胸口和手掌上鲜血如泉涌,慕容离却连哼也未哼一声,他长萧抵着执明胸口,头垂的很低,须发落下来挡住了他的面容,慕容离瞟了一眼地上碎成两截的血玉簪,声音有些颤抖,

“执明,那日向煦台上你对我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你说得对,往事已矣如烟散,却是我太傻。旧日太傅与子煜虽不是我所害但我亦心中有愧,今日这一剑,他二人的命我还了。”

说罢慕容离便头也不回脚步踉跄的转身离去。

“阿离,别走!本王。。。你且让本王看看你伤势如何了?”

执明忙上前抓住慕容离的袖口,他知道,若此刻不留他来日只怕再无机会了。慕容离停步,略侧头看了看执明抓住自己的手,眉头微蹙双目一合,将他的手撇了下去。

“执明国主,自此日后,你我二人各不相欠了。”

执明看看自己被撇开的手,又看看摇晃着远去的慕容离的背影,终是没能追上去,只虚张了张口,一时无语。

慕容离回到瑶光之时已是深夜,月色清冷映射在王宫房檐的琉璃瓦上,照的瓦片在月辉下莹莹发光。方夜正拿了把剪子站在书房正中的书桌旁剪烛花,外面突然有内侍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方夜下意识的摸了摸腰侧的配剑。

“何人高声喧哗?王上不在宫里,是不是连规矩也不要了?”

“王上。。。这是怎么了?嗨呦喂,你们还跟着干嘛?快。。还不传太医去!”

人声渐近,红木雕花的宫门咣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吱吱呀呀的在门板旁边打着晃。慕容离右手持萧捂着心口脚步虚浮跌跌撞撞的跨进门槛,面无血色,晨起他出门之时穿的那件白色的上衣已被血染的半边通红,一群内侍神色慌乱的佝偻着腰在身后拥着他走进来。

“主子!”

方夜大惊,忙上前将他扶住。现今这世上能将慕容离伤至如此的只怕也没几个,若果真有。。难道是。。。方夜想了想慕容离今日所赴之约,内心沉了下去。

慕容离未接他的话,只将他扶过来的手推开,自己仍勉力站着,

“方夜,我国细作的事,你亲自去给我细细的查来。。。我。。。”

话未说完,慕容离便登时一头栽倒在地上。是夜,整个瑶光王宫一片慌乱,寝殿外廊上挂的赤金莲花灯彻夜长明。

莫澜从宫里的内侍处收到小胖的传信之时已是湖心亭之约三日后的事了。

当时莫澜正闲的发慌,百无聊赖的倚在亭子里嗑瓜子看府中的下人斗狗,边看小脑瓜子边琢磨着等会儿到哪去寻点儿乐子,一个宫中内侍传来小胖的口信,

“莫大人若再不进宫,只怕这天权王宫便再无王上了!”

莫澜一个趔趄,差点没从石栏上一头翻到湖里去,也来不及细问,便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换了身宫装连滚带爬的进了宫。

“小胖。。。。这就是你说的我若不来天权便再无王上了???”

瞅了瞅趴在桌上醉成一坨烂泥的执明和满地的空酒壶,莫澜眼角直跳。

“这。。。莫大人,这真不怪我,王上都三日未曾上朝了,天天在这里喝的烂醉,也不知什么原因又不让人管,昨日一个内侍问了一句便被拉下去打了二十板子,你看看这王宫里被砸的连一样囫囵东西也没了。。。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听说他三日之前赴慕容离之约,想是赴约那日生了什么变故?他的天权王,此一生胸无天下,却偏偏为了那一人,悲也为他,喜也为他。莫澜摇摇头,挥挥手遣小胖退下了。

“王上。。。王上???王上可是有什么糟心之事?怎么就喝成这样了?”

莫澜轻轻推了推瘫在桌上神志不清的执明,执明略抬了抬眼皮,双目中满布血丝,想是多日未眠,他瞅了一眼来人,只叫了一声莫澜,话还未说眼眶便先红了。

执明瘪着一张脸,闷着声断断续续的讲了半个多时辰,莫澜终于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莫澜低头思索了片刻,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

“王上,微臣有个疑虑,当年臣将慕容公子带到王宫之时,王上封他做兰台令赐以国印,以他当年的荣宠,此等官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况又有金印在手,天权地厚物丰,他为何无甚动作却偏要去那要啥没啥的南宿挑起争端?”

“想是他当年羽翼未丰,不便在天权动手?”

“不对啊,王上,当年四国结盟浮玉山,后其他三国斗的你死我活,咱们除了损失些钱粮也没得甚大损失,若他想吞并天下,为何不趁此良机削弱我国兵力?”

“那是。。。他旧时仍住在天权,不能过于张扬露出马脚?”

“也不对,若果真如此,旧年我国内乱就是他一统天下的最好的时机,他又如何冒着瑶光内乱之险亲自出手接应还出兵与威将军周璇?不若视而不见,趁我国动荡一举拿下天权岂不是更好?”

“这。。。。。”

“王上,以微臣看来。。王上这几年莫不是征战在外吃不好睡不好连带着脑子也不好了?那慕容离面冷心不冷,旧日他在天权与王上多年相处,他是何等人品王上只怕比我更心知肚明,若他只想要天下,为何迟迟不对王上下手?却还处处护着王上?旧日太傅和子煜将军身死虽因他迟不出兵增援所致,可以他旧日对待王上的一贯形容,只怕莫是有内情吧?王上怎么就狠心将他给刺了?”

这边莫澜还摇头晃脑的陷在自己的小推理中侃侃而谈,而执明却霎时脸色也变了,是啊,自己竟没细想过,若他真要天下要这天权,何必等到今日?可若真如慕容离所言,旧日之事非他故意为之。。只怕。。只怕自己与他之间真的。。再无来日了。

三日前那一剑,亦不知他现今如何。执明抬手晃了晃莫澜的手臂,整个人都在微微的颤抖着,话也说不囫囵了。

“莫。。莫澜。。你去。。给本王查,太傅和子煜一事。。。给本王细细的查。”

立夏已过,日头正好,时节下,合宫的羽琼花都开了,清丽怡人的花香伴着微风从半开的窗棂外扑面而来,吹起窗下软塌上之人的须发,方夜捧着碗凝血止痛的药站在门槛边不知该进还是不该进。

慕容离散着一头乌发,胸口与左掌皆被绑的像个粽子似的,未着宫装,只披了件黑底织红霞的缎袍斜靠在软塌上发呆。他眼神空洞,一张俊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远远望去,如同一个眉目精致绝世倾尘的俑。

“主子,还是吃了这药吧,莫要伤了身子啊。”

方夜进屋将药盏搁于软塌边的小几上,略叹了口气,看他这形容也是不会吃这药了。

自那日湖心亭之约已过三日,那日他周身染血而归,进门话未说完便倒在地上,吓的一众宫人连带自己都三魂丢了七魄。

彼时他昏迷着人事不省,天知道那一日有何等凶险,他是如何从鬼门关上闯过了一遭,他胸口那一剑离心脏只得一分,再偏一分这世上便再无慕容离。合宫的太医在瑶光王宫寝殿外连守了十二个时辰他才醒转过来,方夜想到那夜之事,想到有可能刺他那一剑之人,不免有些愤愤。

主子实在太苦了,他这一生都为复国所累,先时年少灭国颠沛流离其中苦处无法言说,他本是与世无争之人,却偏被复国一念吊着一口气如行尸走肉般的活着。现下故国已复,他终于可以按照心意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可良辰美景不再,往事如云烟过,他与那人走到这一步,方夜一时竟也不知该怪谁好。

盏中药汤微微冒着热气,慕容离不看方夜,也不动弹,甚至连眼皮也未抬一下。方夜便也不说话,只站着不动,倒像是跟他杠上了,大有你若不吃药我便不走人之势。

这亦怪不得方夜,自前日慕容离醒来后,便是一副生无可恋的形容,朝未上,药也不肯吃,一时不看住他他便偷偷抱了个酒坛子喝的酩酊大醉,醉了时便不拘哪处随意躺着,因着酒醉站不稳,胸口那剑伤已扯的裂开了数次,拖拖拉拉都有一月了也未见大好,好几回方夜给他换药时都听见他烂醉中嘟嘟囔囔的叫着执明的名字,醒来时便又是一副相安无事的形色,方夜想,主子的心啊,必是痛极了。

兵书里怎么说的来着?敌不动我不动!这边主仆二人一个床边一个塌上正僵持着,一只鸟雀盘旋着翅膀低低的飞下来停在了窗棂边上。

慕容离身形一晃,是旧时他身在南宿之时执明豢养来与他通信的信雀,现下那雀儿在他半臂远处喳喳的叫着,那雀爪之上绑着个小小的信筒并一个玲珑的白玉瓷瓶,想也不想便知是天权的秘药。慕容离抚了抚胸口。想起旧年自己离开天权之时执明将天权王宫里最好的秘药都塞于他手中的情景,旧时他待他如珠似宝,而今。。慕容离没来由的心里一滞,只朝那窗边一挥袖,受惊的雀儿拍拍翅膀绝尘而去。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中秋。
时节已过,虽瑶光四季如春,羽琼花亦不似立夏时节时开的那样好了,可一簇簇的花骨朵蔫蔫的并头拥在一处,远远的望去如云霞易散又是另一番光景。

伤已大好,慕容离将古泠萧横于膝头坐于案侧听着方夜的汇报,眉头紧蹙。他早已料到瑶光前日出现的细作是那天枢旧臣之人,亦知当日太傅和子煜之死皆与他脱不了干系,却没想到现今天权执明麾下的骆珉将军竟也是他的门生。现下那人身边只得一个骆珉,若是如此,他只怕危险了。

慕容离一边嘱咐方夜这几日留心提防着细作有所动作和天权的动向,一边暗自握了握拳,心中有些气闷,纵使那人与自己误会已深甚至生出杀心,可是一想到他此刻或处于这生死关头性命攸关之际,自己一颗心竟提在嗓子眼儿上无法沉下去,慕容离按了按脑袋,觉得有些头疼。

这边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几十只雀鸟忽然排着队轰轰烈烈的挨个落在了瑶光王城窗棂和房檐上,方夜瞟了一眼,顷刻觉得头也大了。

自日前湖心亭之约主子重伤不久后,那天权的执明国主突然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成日里的派些鸟雀来送信与主子,可主子心里受了委屈,心里堵着一口气过不去,偏一封信也不拆便将信雀都赶了回去。本以为此事就此作罢,谁想那执明鬼灵精怪的,不知又从哪搞了些会说话的鸟,见天儿的就站在瑶光王宫的房檐上没日没夜扯着嗓子喊“阿离我错了,阿离我错了”,搞得宫里内侍们一个个精神衰弱怨声载道。

一开始主子也不理会,只凭它叫去,可后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会说话的鸟一天比一天多,瑶光百姓成日里就看到一群鸟儿轰轰烈烈的往王宫飞,都快成了瑶光一景了,偏执明又未将他们驯化的好,传话传不多不说,说个话也不晓得排个队有个先来后到,就听的它们你一言我一语各说各的叽叽喳喳在房檐上吵的人头疼。

现下,慕容离正按着脑袋舒缓头疼,一群傻鸟又没个眼色的开始说上了,

“阿离本王不是有心的”
“阿离对不起”
“阿离本王给你赔礼道歉”
“阿离。。”
“阿离。。”
“阿离。。”

慕容离登时火冒三丈,抬手摸起一个雨过天青的青瓷茶杯就砸在雕花窗棂上,青瓷的杯子撞上木头霎时裂成五瓣儿。

“方夜,给我即刻把这些鸟处理了!”

慕容离咬牙切齿。

“王上。。这。。如何处理?”

“烤了!!”

“王上,这是执明国主豢养的传话的信雀,就这么烤了?恐怕不妥吧。”

“那就派人给执明传话,告诉他,让他带着他的鸟给我滚!”

天权王宫内,执明心浮气躁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踱步,时不时伸头看看门外有人来否。

这几十日内,莫澜已帮他暗地里各处打探当年太傅和子煜身死一事,虽真相暂未明了,但是执明心下已明白,十之八九是当年隐于山林的天枢旧臣从中作梗以至于他心生误会与慕容离生了嫌隙。想起此事执明便悔的连肠子也要青了,当初失手刺他那一剑,现下想起执明还心痛不已,剑未伤己已痛彻心扉,执明不敢想那人心之痛又如何?

一个内侍领着个使臣匆匆忙忙的迎面进来,

“王上,瑶光国主派使臣来传话。”

“阿离来传话了?快说,阿离怎么说?”

那使臣略犹豫了片刻,顿了顿,似是有迟疑。执明挥挥手屏退了身侧的内侍,略向使臣靠了靠,又问,

“阿离传了何话?使臣但说便是。”

“呃。。。执明国主,我家王上说,让您带着您的鸟。。赶紧。。。赶紧。。。”

“赶紧如何?”

“赶紧滚。。。。”

使臣哆哆嗦嗦的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想此行只怕是不能活着回瑶光了,哪知执明竟什么话也没说,只挥挥手让他退下,便径自坐着发呆。

旧时在天权朝夕相处三年,执明深知那人的脾性向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现在细想来,先年整个中垣都与他为敌,连自己也对他误会甚深恶语相向,他亦初心不改日日在背后护着自己,也护着自己的这一国。可那日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刺他一剑,他能说出两不相欠的话来,想必也是是心伤已深旧情已断,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头了。

执明心头闷闷的,他想与慕容离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也知道依那人的秉性,即使自己去了瑶光那人也必不会与他相见罢,只得日日派了些鸟儿去他寝宫外面嚷嚷,只盼着一日他心结可解,可看现今使者这形容。。只怕。。。

一轮明月悄悄攀上了柳树梢头,月色甚好,廊下亦无风,内侍们杵在天权王宫外一栽一栽的打着盹儿,一个披着夜行袍子的身影一闪身溜进了王宫内寝。

“什么人?”

执明听到响动,一个翻身将星铭剑抽了出来横于身前。

“王上,是微臣”

按住他持剑的手,夜行袍子的帽子翻下来,露出来的是莫澜的脸。

“莫澜?你回来了?本王让你查的事情可有结果了?”

“王上,查清楚了,当年太傅和子煜一事,确不是慕容故意为之,乃是天枢旧臣的离间之计,当年王上和子煜被围困军中,慕容迟迟不来救援不是他心有迟疑弃王上于不顾,而是当时瑶光和天权均已危急,他若即时派兵来援,天枢旧部的十万大军便立刻压境,天权与瑶光便立时国破,王上,你怨他救援来迟害了子煜,可他却实在是替王上保了我天权一国啊!”

执明一个趔趄,长袖拂过桌案,一个碧玉茶杯被带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既是如此。。那为何子煜死时留信于本王,说他中了阿离之计?”

“王上这就是微臣今日要跟王上说的第二件事,当日那信可是骆珉所传?”

“确是!”

“王上可知,骆珉实是那天枢旧臣身边的一个门徒?”

执明顿时面色煞白,只杵在那一动不动,半晌,突然瘫坐在地上,眉首低垂,身子微微的颤抖着,莫澜看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眶里砸下来,他的声音也哑了,

“莫澜,本王错了,本王竟错的这般离谱,他当真从未加害过本王,阿离他。。。他竟护我至此,莫澜。。。本王。。。本王这一生,不负天权,不负万民,却独独负了他啊。”

莫澜蹲下,轻轻抚了抚执明的肩,有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他二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这么些年来,他对慕容虽有怨,有恨,有不解,有不甘,可他对那人至今仍旧初心未变,若要真的清算他二人间谁欠了谁,谁又负了谁,只怕是一辈子也说不清了。

瑶光王宫

内侍前来传禀时,慕容离刚彻夜批完了奏章,正伏在案上打盹儿,已入秋,晨昏时分的空气甚是凉爽,近日执明的那群破鸟儿也不见天来他檐下烦他了,好容易才眯了半晌,一个内侍就前来禀告说是执明国主遣使者送了信物而来。慕容离皱皱眉,想也未想便回了一句,不见,仍倒头便睡。

这一睡就睡了两三个时辰,待醒来时,见那内侍捧了个盒子仍抖抖索索的在旁边侯着,

“你在这里侯着作甚?”

“王上,那天权使臣赖着不走,说来时天权王嘱咐他定要将信物交至王上手中,否则。。。否则就不用回去了。”

慕容离皱皱眉,略理了理袍子和须发,执明向来任性妄为,先年太傅未死之时他就一副孩子心性成日里闹得宫里上下鸡飞狗跳,现下他脾性大变,若不收下信物,只怕那使臣却是要白白遭殃了。慕容离招招手,内侍将一个紫金镶珐琅的盒子呈了上来。

盒子是用整块的紫金直接雕琢而成的,盒盖上用暗纹刻着大朵绽放的羽琼花,压在手里沉甸甸的华美异常,慕容离翻开盒盖,盒子里别无他物,只那日在湖心小筑断为两截的血玉簪子孤零零的躺着。想是不知执明找了什么能工巧匠,竟将这碎为两截的玉簪修补的完好无缺。

天权产玉,可是此等成色的血玉亦是少见,当年自己在天权之时,下面统共也就上贡了这么一块血玉,可那人连看也未看就亲手磨了这血玉簪子给自己绾发。那日,若不是这血玉簪子揣在自己怀里挡住了那一剑让剑锋偏了几分,只怕今日自己亦无法坐在此处了。想起那一剑,慕容离下意识的抚了抚胸口,剑伤早已痊愈,可此处却还是常常隐痛,心伤难医啊。

见慕容离看着盒子发呆,内侍不知如何接话,

“王上。。。。这。。。”

“使臣可有口信传来”

“有,天权王说,看在这簪子的情分上,万望王上见他一见。。”

“告诉他,信物已收到,至于见面,请天权国主不必费心了。”

钧天旧历七十一年,十月十八,
已入深秋,天权的向煦台上当年为慕容离所移栽的羽琼花虽葱葱如盖,可时节已过,灿烂过一季的花也尽数残败了。

酉时刚过,金乌西沉,天边红云如盖滚滚而来。执明穿着他常穿的那一身玄色织金卷云纹长袍,捧着一盏茶斜倚在向煦台上当年与那人品茶的亭子里瞅着落了一地的残花发呆。

这个月派去瑶光传话的三四批人都被那人尽数打发回来了,甚至连半句话也不曾捎回。虽早知以那人的性子就算派了人去也必是这个结果,可执明心里仍旧空落落的。此时他不见自己,想必此生要再与他相见也是遥遥无期了。

执明抬头望了望宫墙外远处的昱照山尖,先时他从未发觉这山如此之高,仿佛隔了这一重山便与那人相隔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之中,便连见一面也如同登天之难。想到此处,执明鼻子一酸,远处长廊上莫澜半垂着头几乎是一路小跑的走了过来,匆忙的连礼也为及行的周全。

“莫澜,何事慌张?”

“王上,微臣刚得到消息,天枢旧臣遣骆珉在瑶光境内安插了一批细作,听说。。”

“什么?瑶光有细作?你为何不早说?阿离可知道此事?”

执明心里一个惊慌,立时起身,宽袍广袖连带将小几上的茶盏都打翻了也不自知。

“王上,那细作变装为平民潜伏于瑶光王城周边半年未得动静,微臣也是刚刚探得的消息,慕容国主应暂时无事,可昨日那批细作有所动作,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今夜便要动手了。。。王上要不要派些人。。。”

莫澜话未说完,执明亦未回他的话,因为莫澜甚至未及看清他的表情,便见一抹玄色的身形从眼前掠过,地上的残花被他身侧的风卷起凭空打着旋儿。远处执明咆哮的声音在向煦台的九曲画廊上久久回荡,

“来人呐,快!牵我的马来!”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暮色四合,苍穹之上乌云闭月,纵使瑶光四季如春,到了现下这个季节,两国交界处的空气中不免还是沾带了些寒气,草尖上的夜露遇冷成霜,整条官道都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霭之中。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夜雾弥漫,马上之人的玄色袍子在风中翻动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突的一声利响,一只穿云箭穿透迷雾直直的射来钉在马颈上,那快马一个失蹄翻倒在地,执明身子陡然一歪,一手撑着马鞍,用剑作为支点从马上翻身而下。

十几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刺客持着剑从四周的矮草丛里跳出来将执明团团围住,执明皱了皱眉,提起长剑与刺客斗在一处。那十几个刺客都使一样的剑法,身手敏捷招式狠辣,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执明与他们打斗了将有半个时辰,刺客们死伤的仅剩两三人,执明亦有些体力不济。

一个身形高瘦气质儒雅的蒙面之人自草丛对面的一颗梧桐树后一闪而过,一枚暗箭向执明背后破空而来,他微微侧首,手掌翻转,星铭剑清光流转直立于身后将暗箭挡了回去,金器交击间迸出丝丝火星来。未死的两名刺客见执明反手挡住了暗箭,互相使了个眼色,立时抽身而退。

执明打了个晃,略喘了口气,他心下惦着慕容离的安危,也未追去,只上前将地上死尸的蒙面黑纱拽下,细细查看,见他们耳后皆隐约有旧时天枢的印纹,想必是天枢安排在瑶光的细作,不知怎的竟让自己在这里堵住了,执明心里松了口气,朝旁看了眼已死的马匹,皱皱眉,提起长剑朝着瑶光王城一路疾行而去。

亥时已过,方夜进宫回禀时慕容离刚卸了白日里血色的王服宫装,只身着了件水红的内袍跨坐在寝宫的窗棂上发呆,他手中有意无意的把玩着日前执明遣人送来的那只血玉簪子,窗外明月如钩斜挂在宫檐之上煞是好看。院内的昙花似是开了,一阵风过,便有缕缕的幽香伴着清风扑面而来。方夜的声音从红木雕花的宫门外面传来。

“主子,执明国主来了!”

慕容离心里一跳,侧头看了看红栏雕漆的宫门,攥着簪子的手不觉紧了紧。

“已这个时辰了?所为何事?”

“不知,执明国主孤身前来,为何前来也未说,只嚷着要见主子。。”

慕容离不说话,略思索了片刻,那人向来任性妄为,先时为了偷溜出宫玩儿钻狗洞的事也是做过的,想是前日他几次三番遣人来传信又不得回音,孩子脾性又上来了,因此现下又不知如何瞒过了宫人偷溜了出来要与他见面,想到此处,慕容离又下意识的抚了抚胸口,

“让人拦着他,就说我睡了,让他回吧”

门外方夜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慕容离抬头望了一眼明月,翻身从窗棂上跳下来,顺手将血玉簪子搁于案头便一个转身卧倒在塌上。因那人一直在外侯着,故慕容离虽躺着却一直未能安睡,以那人的性子,此刻宫外想必已不知闹得如何了。

果然这边他一念还未定,那边方夜就来传,说是执明在外闹得不可开交只嚷着非要见他不可。慕容离心里气闷的很,当年与他相识起,那人便每每如此胡闹,往时往日自己嘴上虽不说,心里却处处纵着他护着他,这么些年来,他也不过是仗着自己对他的那片心罢了,思及此处慕容离心里更气闷了,索性不理方夜的话传,只转过身去装睡。

可慕容离到底还是未能睡着,执明就是执明,在插科打诨耍无赖这件事上他着实是有些手段的。堂堂的一国之君九五之尊,放眼这中垣大地,除了他这么些年来还有哪个君王能成日把自己的国家闹得上蹿下跳鸡犬不宁的。

两个时辰后,慕容离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瞟了一眼面前眉眼低垂衣襟被扯的歪七扭八的满脸尴尬的方夜,眼神正落在案几上的血玉簪子上,当年那人赠他血玉之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往事已矣,慕容离起身将簪子藏于袖中,顺手取了件朱红的锦袍披于身后,那日湖心亭上匆忙,有些事今日了结了也好。

月色正浓,瑶光王城丹墀之上的朱漆在月色中望去如一片血染,染红了离人的眉眼。慕容离着一身红袍立于宫门之外的丹墀之上,那红袍与朱漆融于一处,风吹过时他红衣乌发于风中翻飞如同身披红霞的仙君临尘。

朱阶下,执明与慕容离背向负手而立,月色中远远望去,他浑身亦笼罩着一层清气,恍然若仙,似是推一把便要飘然而去。慕容离长袍下的手握成拳,唤了他一声,

“执明国主。。。”

执明回过身,见夜光下慕容离削肩细腰眉目如画,与当年自己与他初见时并无二致,心里不胜欣喜,上前一把握住他的双手。

“阿离!你终于肯见本王了?”

执明握在慕容离腕上的双手寒意惊人,更深露重,他孤身一人挟裹着一身寒气而来,又在这殿外的风口上傻等了两个时辰,想是染了风寒,连脸色都有些苍白。慕容离皱皱眉,默默将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拨开。

“深夜已至,执明国主独自前来,想是日前那一剑未得将本王刺死,执明国主心有不甘,要再来刺杀本王一次?”

执明听他言语中心结未解,又想到湖心亭中自己伤他那一剑,鼻子一瘪,眼眶也红了。

“阿离的伤可好了?本王遣信雀送来的伤药阿离也未。。。”

“当年天璇围攻我瑶光之时本王既留了这条命苟延残喘至今,便不会如此轻易便舍了去,就不劳执明国主费心了。”

“阿离,本王。。本王知你心中怨我,先时。。先时是本王错了,是本王误会阿离了。”

“呵,误会?执明国主与本王有何误会?这天下的恶事皆是本王一人做了,本王一个无心无情之人,执明国主有何误会?”

“阿离不许胡说!”

执明见他又胡言乱语起来,忙伸手捂了他的口,连带一把将他捞在怀里紧紧的搂着,用面颊轻轻的磨蹭着他的脖颈,仿佛一撒手就要永远失去他似的。

“阿离不许胡说,本王都知道了,本王什么都知道了,阿离才不是什么无心无情之人,往日之事,阿离有阿离的难处,是本王气糊涂了,才说了那些浑话伤了阿离的心。”

执明说完,将他撒开,恭恭敬敬的于他面前行了个礼。

“阿离,先时是本王错了,让阿离受了委屈,本王与阿离赔罪,阿离莫要生气了可好?”

慕容离侧过头不看执明,眼神只斜瞅着青石板上的一行蚂蚁,月光下他双目含泪,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王上,你可还记得旧日我在天权为臣之时,王上将国印托付与我那日,我问王上为何如此信任于我,王上是如何回答的?”

“本王。。。本王说,阿离定不会加害于本王。。。”

“王上对我心生怨怼之时,可还有一刻记得当日之言?”

“本王。。。。。”

执明答不上他的话来,诚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曾那样笃定的相信着,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的阿离是定然不会加害于他的。原来他竟未发现,这么些年过去,变的不是那人,而是自己怀中这颗曾经对他坚信不疑的心罢了。

“王上,时过境迁,如今,阿离已不再是阿离,王上的心里。。亦有了牵挂之人。。前尘旧岸,又如何回得去?
这血玉簪子既已断,又何来再接的道理?王上便将他收了去,埋在子煜将军的坟前做个念想罢。”

慕容离将袍子撩起来,掌心翻动,将藏于袖中的血玉发簪塞在执明手中,转身而去。

“阿离别走!本王不让你走!那血玉簪子是本王赠予阿离的,埋在子煜坟头作甚?”

执明见慕容离转身要走,忙伸手拽住他臂弯欲将他拦下,又把血玉簪子往他手中塞。慕容离与他撕扯了一番,硬将他手掌掰开,原想此番他便拦不住自己,哪知这执明竟耍起赖来,竟一屁股蹲下,将他大腿抱的严严实实的,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情。

慕容离瞅瞅蹲在地上大狗一样耍赖的执明,也不睬他,径自拖着腿往宫里走,执明便被他拖着往前挪了挪。远处守宫门的侍卫见此情此景,皆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慕容离看了看内侍又看了看执明,觉得头也大了。

“你放手!”

“我不放!”

“你放开!”

“就不放!本王又不是傻的,若此时本王放了手,阿离便再也不会见本王了,不放,不放,说什么也不放!”

“执明!你堂堂一国之君,今日在我瑶光王宫门前撒泼耍赖,要是传出去,你天权的脸面是要也不要了?”

“什么是脸面?本王不知道!反正今天阿离要是不原谅本王,本王就。。。”

“就如何?”

“本王就。。躺在你宫门口不走了!”

“那你就躺着吧,本王不奉陪了!”

慕容离见他死缠烂打心下有些恼了,甩甩袖子掰开他双臂抽腿就走,刚走了两步,就听到执明咕咚一声竟真的在这宫门口的青石板地上躺下了。

慕容离回头,瞅了瞅两米开外横躺在地上挺尸的执明,眼角直抽,当初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怎的就对这么个混世魔王动了真心。

赤红裙裾下白玉织云纹锦的靴子挪过来,在执明屁股上踹了踹,

“喂,起来了,这是我瑶光王宫,你说躺就躺。。你是属狗的吗?”

“执明!!你还不起来!”

见地上之人不搭理他亦不动弹,慕容离有点儿火大,使使劲儿,又踹了两脚,见他仍不动,便伸手去扯他。哪知这一扯,扯的慕容离一颗心也要蹦出来了。

一片乌云飘过,将一轮弯月遮的严严实实,执明周身都被一层寒冷的雾气包裹着,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几乎没有一点温度,他脸上唇上皆罩着一层黑气,慕容离将他搂在怀里,不知怎的他玄色的长袍竟湿漉漉的,慕容离抬起胳膊,月光下,黑色的血液浸湿了他的手掌。宫城之上,慕容离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方夜!!!方夜!!!快宣太医!!”

瑶光有金矿,盛产黄金,旧日瑶光年节之时瑶光王总是让宫人于城内点起赤金莲花灯,王族们皆远远望着莹莹的灯火与民同贺。可往日年节之时的灯光再胜,也胜不过这一日的烛火。

这一日,瑶光王宫之中,整整三百盏赤金莲花灯密密麻麻的挂满了宫中室内廊下所有的角落,将王宫照的通明如白昼,灯火彻夜长明。

一个太医抖抖索索的跪于王宫内寝的软塌下,头上的汗汇成小河顺着脑袋流下来。慕容离侧身坐于塌上握着执明的手连眼皮子也未抬,声音清冷听不出悲喜,只淡淡说了句,

“拖出去,砍了!”

那太医甚至连句求饶也来不及说,便被几名近卫架着拖了出去。方夜看了看被拖出去的太医,又看了看身前这跪了一地的医官,摇了摇头。

执明还未醒,仅仅两个时辰,主子已连着斩了三名太医,那人后心的伤口细小的肉眼几不可见,一看便知极为精巧的暗器若致,让人伤了也不自知。想必他也知道,便是将这一国的太医都斩了,也没人能解这天枢旧臣下的毒,只不过是心里堵着的一口气无处出罢了。

两个时辰,已足够方夜将情况探的明白。旧时,他曾猜想过那天枢旧臣可能使来暗算主子的千般手段,或许是暗杀,或许是下毒,但方夜却怎么也未曾料到那人偏使的是这一招。

什么细作,什么暗杀,幌子罢了。那人以主子为饵,不过为了钓那傻子上钩,他从头至尾想杀的,要杀的都只不过是一个执明。

若要问缘由?又能有什么缘由?杀人容易诛心难,主子将那执明看做心肝一般,视为性命一般,杀了执明岂不是让他生不如死?想到此处,方夜竟觉得心里心惊肉跳的。

灯下烛火正旺,慕容离已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未动,只目不转睛的盯着执明,一屋子医官低头弯腰跪于塌下,无人言语,一只蜜虫误打误撞的飞进了灯罩里,灯芯啪的一声炸出了个火花。慕容离转过头,红着眼睛刚要骂人,塌上的人手指突然动了动,微微醒转过来。

“阿离。。。不要为难他们了。。”

“王上。。你醒了?感觉如何?”

慕容离见执明醒转过来,忙将他枕头扶了扶摆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让他靠着,这边挥挥手,医官们都舒了口气,抬手擦擦汗退了下去。

“阿离,别怕,本王没事,先年太傅在时总说本王福大命大,本王能有什么事?阿离如此紧张,可是担心本王了?”

慕容离见他将将醒来又是一副油嘴滑舌的形容,只瞪了他一眼,竟不知如何接话。

“哎呀,躺了一晚上躺的筋骨也乏了,阿离陪本王出去走走可好?本王可还没见过瑶光王宫的景致呢!”

灯光下,执明目光莹然,眼中似三月桃花盛开,慕容离见他面如春桃竟是比平日里还神采奕奕些,想来此刻他已是回光返照,鼻子一酸眼泪便下来了。

“好啊,屋外风大,我替王上去取了袍子来罢。”

慕容离忙接了他的话转身而去,才一转身,那泪珠便立时掉了下来没入尘土之中。背后,执明皱着一双浓眉,左手紧捂于胸口,右手攀着床栏慢慢坐起来,脸上尽是痛苦的神色,可慕容离取了袍子刚一进来,他便立刻又笑了笑,仍旧一副没心没肺的形容。

内袍,外衣,紫金蟒纹腰带,皂云靴,玄色织金卷云纹袍子,慕容离默默地将衣服一件件套在执明身上,十七岁时与他相识,君臣三年,而后天璇南宿灭,各自为王又数年,细细数来,前前后后近十年,他还是第一次这样伺候他更衣,执明未说话,只任由他摆弄,双眼只直愣愣的盯着他的脸,像看着永远也看不够的画卷,一时间,二人竟相对无言。

望月阁,是瑶光王宫里最高的一处亭台,顾名思义,此阁为望月而造,月圆之时在此处观月,月亮近的仿佛触手可及。今日虽不是满月,可有佳人作陪,执明心里亦是欢喜的。

慕容离于身后暗暗扶着执明的腰,支着他于望月阁门前的百步长阶上坐下,毒入脏腑,执明连坐着也已是勉力支撑了,便侧身歪头枕在慕容离膝上。慕容离也不推诿,只小心翼翼的将他一颗脑袋搂着,手指插于他发丝中下意识的理着他一头乌发,慢慢的与他搭着话。月光下,执明玄色的袍子在身后与慕容离的血色长衫缠于一处,如雾似幻。

“阿离,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在天权之时替本王批阅奏章,阿离总闷闷不乐的,本王问你想要什么?”

“记得,那日我搪塞王上说我要天上的月亮,王上便嚷着要在宫里与我造一座高台。”

“本王可没跟阿离开玩笑,阿离去了那南宿之后,本王可真的在宫内给阿离造了座高台,可阿离再也没回来过。。。”

执明枕在慕容离膝头,瘪了瘪鼻子,语气里尽是委屈,慕容离略抚了抚他的肩,

“来日方长,以后不怕没有回去的机会。”

“嗯。。。”

执明低低应了声,声音闷闷的,像是哭了。

“阿离,本王不骗你,今年时节怪的很,向煦台的羽琼花可都还开着呐,阿离。。”

“待王上好了,阿离就同王上回天权可好?”

“阿离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

膝上,执明喘了一会儿,扯着嘴巴略笑了笑,上方慕容离一张俊美的面容上,泪雨滂沱。

“阿离仍旧是阿离,君却不再是君,阿离,本王这一生未曾负了天下人,却独独负了你的一腔深情,纵使本王千般不愿,这一生却也还是亏欠了你。。”

“阿离还是阿离,君仍是君,王上说什么傻话,阿离与王上之间不过是。。。你情我愿,哪有什么亏欠之说?”

执明听了他的一番话,抬手抚了抚他的膝头,声音更加低沉了。

“我的阿离,对我永远是这般好。那日。。湖心亭上。。是本王伤了阿离的心。”

“放眼天下,除了执明,又有哪个王能像今日这般将生死至于不顾来救阿离?王上对阿离又何尝不是好的很呐!”

“阿离,其实本王的心里。。。从来只有阿离一人。”

“我知道,阿离心里亦如是。”

“阿离,好久没有听到你的萧声了,给本王再吹奏一曲吧。”

慕容离未吱声,只向腰际摸了萧来,低沉的萧声传来,如泣如诉直上九霄,依旧是彼时二人初遇之时他为他吹奏的那曲离人调。

彼时,天权宫内还未有羽琼花,只一树梨花明艳的开着,那人在一树梨花之下,目光灼灼面如桃花。

一阵狂风吹过,惊起一树寒鸦。
血玉簪子从那人袖中落于青石板的台阶上,叮当作响。呜咽的萧声戛然而止,天地万物归于静谧。方夜远远的立于望月阁外默然不语,然这一夜,朱阶之上慕容离将那人拥于怀中低声垂泣的样子却是他一生也难以忘怀的画面。

钧天旧历七十一年,十月十八,
天权国主执明,殁于瑶光王城。

后人皆传,那一夜天权大变,嘉成郡主莫澜携天权国主尸身归去不知所踪。

而那之后的三个月。。。之后的三个月却实在是中垣百姓不敢提及的禁忌,也是连方夜亦不敢忘的梦魇。

时至今日,方夜仍清楚的记得当初慕容离是如何亲率百万大军将那天枢旧臣藏身的深山老林在一夜间踏平的,也记得他是如何亲手将骆珉斩于剑下又悬尸三日的,亦记得他是如何红着一双眼将天枢的十万旧部不论男女老幼一人不落尽数斩杀于山林之间的。

没人敢问那天枢旧臣最后如何了,但是整个中垣的百姓怕是无人不知的,那一战,军火引燃了山火,在林间足足烧了七日,天枢旧部的尸骸堆的如山一般高,慕容离左手持星铭右手持灼影立于尸山之上,背后熊熊烈火燃的灼心,鲜血浸湿了他血红的战袍,染红了他梳云掠月的一张脸,远远望去,九分似鬼一分如仙。

烈火中慕容离手持双剑泪雨滂沱,口中低低的嘟囔着什么,别的人不知然立于他身后的方夜确是听的真切的,那一夜他立于尸山之上,周身染血如同地狱中重生的修罗,一整夜,他只重复着说了一句话。

“执明,我替你报了仇了,你回来罢。”

可那人,却是永永远远也再无归期了。

均天旧历七十二年二月,
前瑶光国主慕容离平天下,迁都天权,坐拥天下共主之位,自此九州一统,天下归心。

早春三月,乍暖还寒,
今年中垣大地的春天来的特别突然,向煦台水榭外篱笆墙上的羽琼花才刚刚结了个小花苞,廊下的一树梨花便已都开了。

慕容离坐在亭中的八角亭中摆弄着他的那些宝贝茶具,那亭子这么些年也未变过,仍旧是红的栏杆绿的瓦,廊后石桥下一汪碧水,水中有锦鲤上下涌动着。

红泥石炉上的水开了,慕容离不紧不慢的将滚水倒入壶中,洗过茶,先满满斟了一盏递于案几对面,又自斟了一杯慢慢的品着,眼神温柔的要溢出水来。

“执明,这是我今日才从那梨花树下起出来的旧年的雪水,用来煮这六安瓜片最好不过了,你看如何?”

“昨日你先时斗过的那只羊下了两只小羊崽子,我亲自去看过了,有一只长得可结实了,回头等我派个内侍好好的养着,等再大些就可以给你斗羊玩儿了。”

“不过。。。前日有奏折来报,说是嘉成郡又遭水患了,我寻思着,就还用旧年你治理水患的那几招,再多减免他们几年赋税,你觉得如何?”

“每次我说个什么你都说好,回回如此,没个新意啊。”

慕容离微微瘪了瘪鼻子,撇撇嘴,脸上却如云朵绽放。

方夜从九曲回廊的尽头走来,瞥了一眼慕容离身侧诚惶诚恐的内侍,略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亭中慕容离仍满脸笑意,谈笑嫣然。方夜看看他,又看看那茶桌对面亭廊上挂着的画,略摇了摇头。

已是三个月过去了,自那日他与慕容离从林间一战归来后,慕容离便成了这幅形容。他变得如何了方夜一时半会儿也形容不上来。内侍们都说,王上似是疯了,可他又未疯的彻底,成日里也能将这摞的山高的奏折处理的井井有条,说话做事亦正常的很,只是夜夜梦魇缠身呼喊着那人的名字醒来,从未有一日好梦。。。若说他未疯,他又实实在在是疯了,只日日抱着往日在南宿时他亲自给那人画的画像,与那画像说话,谈笑,共寝,就像是与那人于一处般,行住坐卧片刻不离。

方夜看着坐于亭中煮茶的慕容离,心想,或许慕容离不是疯了,他只是死了,十年前瑶光国破,彼时为了复仇他还能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的活着,可那一日那人走了,他的魂亦随他去了。现下的慕容离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连方夜也弄不明白。

慕容离正与那画像说着话浅笑着,一侧头只见方夜抱了把剑立于回廊之下,便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喝茶,可刚端了茶盏还未动口便听的宫墙那边内侍嚷嚷着说是进了刺客,方夜于是提了剑便往宫墙对面而去。

奏折已批完,横竖也没得什么事,慕容离便也起身,将画像卷了捧在怀里摇摇晃晃跟了过去。哪知他刚一摇三晃的晃到宫墙那边,又一个内侍惨白着脸哆哆嗦嗦的的跑了过来禀报,像是受了惊吓,话也说不囫囵。慕容离皱了皱眉,

“你慌什么?”

“王上。。。见。。。见鬼了。。”

“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见什么鬼?”

“不。。。不是。。。王上。。。您快去向煦台看看吧。。。。王上。。。回来了。”

“说的明白些,谁回来了?”

“天。。。天权。。。王上回来了。。。”

“你。。你再说一遍,谁回来了?”

“天权国主。。。执明王。”

慕容离身子一晃,手中画像未拿得稳掉于地上他也未去捡,只转身便跑。亦不在意整个王宫的内侍都看到他们的天下共主慕容离提着裙裾在向煦台的九曲回廊下衣袂翻飞的样子,是何等的如诗如画。

王宫还是那个王宫,向煦台还是那个向煦台,正是时节,一树梨花尽皆开了,那人还如当年一般,着一身玄色袍子立于梨树之下,一时有春风吹过,白色的花瓣飘扬而下落满他肩头,美轮美奂。他歪着脑袋,双手插于胸前,朝慕容离微微招了招手,面上含笑眉目如画,

“阿离。。。我回来了。。”

关于这一段重逢,后人在《均天大地风云录》和《中垣情事》等野史中曾有过详细的记载,故事大同小异,讲的无非就是当年混吃等死老奸巨猾的天权王执明如何死而复生,既算计了他的小娘子天下共主慕容离替他背了天下大业,又抱得美人归的故事。可是。。在方夜看来,野史里说的其实也并不那么完整。

已是立夏时分,向煦台上的羽琼花都开了,远远望去如云霞灿烂。方夜抱着剑坐在廊下磕着瓜子,远处亭子里红衣美人冷着一张脸与身侧墨袍的年轻人低声交谈着。

“阿离。。。本王都回来三个月了,阿离还不让本王进阿离的寝宫也不和本王说话,阿离是不是厌弃本王了?”

“。。。。。。”

“阿离变心了,自从本王回来后,阿离就不像先时那样待本王好了,哼”

“王上为了能混吃等死不当天下共主,设计假死将我骗得团团转,你还有理了?”

“阿离还在生本王的气?本王都跟阿离解释过那么多遍了,当时本王命悬一线,莫澜也是把本王带走后才发现本王还一息尚存的,又不是故意骗阿离的。要不是我天权的秘药,阿离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本王了。”

“哦?不是故意的?那王上蹲在暗处近半年未得现身,现下怎么又舍得现身了?”

“阿离,又不是本王想等半年,阿离你是不知道,那天枢的毒药有多厉害,本王在塌上将养了半年才得大好,这不本王一好就马上回来见我的阿离了。”

“那这么说来,王上躲在暗处做了半年的缩头王八竟不是为了逃避做这天下共主?”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阿离想哪儿去了,本王是这种人吗?”

“那你把今天的奏折批了。”

“我不干!我又不是天下共主,如今连天权王也不是了,批什么奏折?我只需要跟阿离花前月下,替阿离叠被铺床就行。”

“那你还是去死吧。。。”

慕容离冷着一张脸,顺手摸了把白玉镇纸朝他腹部捣了一击,执明一声闷叫连话也说不出了直捂着肚子哀嚎。几个内侍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你一句我一句的直嚷着,

“哎哟,快来人啊,王上又揍王上了,还不赶紧的拉住。”

一瓣梨花从树上飘落,在风中打着旋儿,晃悠悠的落入方夜掌中。方夜低着头看了看那花,想着慕容离这一路来的种种。

他披着这一身风尘,穿越这现世的狼烟烽火,穿过战场的猎猎杀伐,为的不过是有一日可以与那人执手相对,一世长安。幸而,天不负他,如今梨花已开,暖春已至,这中垣大地的春天终于还是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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